第五章：東方公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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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，夕顏還不懂事，只當爹爹逼著她，做不喜歡的事情，憋了一肚子的氣，頭也不回地，離開了蒼茫山。
那以後的許多許多年，夕顏總是想著：如果我知道，那是最後一次，與爹爹和師兄們作別，我一定，不會那樣任性。我寧願與他們一同灰飛煙滅，也不會離開蒼茫山下的竹屋，半步。
父親夕照、大師兄冉隱、二師兄冷雲、小師侄無息，成了巡游詩人口中的已逝英魂。
他們為護人界，以身祭陣，斷了妖人兩界往生荒原，換得世間千年太平。
夕顏與小黑隨著東方白南下的一路上經歷了重重危險。
“小心些，這裏似乎有點不對勁！”
東方白的聲音，自暗夜中飄蕩開來，夕顏將小黑緊緊地，抱在懷裏，略微有些發抖。
原以為，加緊腳步，匆忙離去，避免惹來事端。
卻不知，早已落入霧妖嬈的幻影迷境之中。
霧妖嬈，漳澤谷中修煉了千年的妖怪。
一片片神秘的鬼霧，是數不清的死者冤魂。
漆黑的夜色襲來，前方的光點兒，如星辰般閃亮，可沖進去後，卻陣陣恐懼。
眼前的景色，慘白慘白的。雙腳似是，踩著浮動的泥灘。地皮表面，呼呼冒泡兒。
幾個吐納的功夫，薄霧蒸騰，彌漫著。
夕顏嚇得瑟瑟發抖，騰出一只手，想去拽一拽東方白的衣袖，卻撲了個空，心裏更害怕了。
正所謂，幻由心生。
眼前的景象，隨著她的神思，開始變幻。
蒼茫山下的竹屋，依稀可見，看起來卻是破爛不堪，黑色陰影，飄來飄去，像極了冥府無常大哥，拘魂鎖上的陰魂。
此刻身旁，無一人可仰仗，摟緊了懷中的小黑，倒是多了幾分勇氣。
狠勁兒掐了自己幾下，抽出了幾張清明符咒，口中念念有詞。
又抽出腰間的桃木劍，比劃著。
可暗影似乎並不是針對她，而是看上了她的小黑！
她修為太低，胡亂地將符咒扔了出去，轉身，落荒而逃。
在這幻境之中，越是急切地想要逃離，越感到身後的鬼魅追得緊！
眼看一只幹癟的手，將後襟抓住，腳下一個趔趄，摔了個大前趴。
她將小黑護在懷裏，閉上眼睛，等待著下一刻的到來。
卻只覺胸前一空，小黑雙目腥紅，立在跟前，竟將那些個幻影鬼魅，一條條吸進身體！
夕顏雙眼圓睜，不可置信的那一幕發生了：
小黑的身量，逐漸變得高大修長，淺茶色的絨毛，鮮亮耀眼。
在那魅影盡消的雪白幻境中，英姿勃發，眼中閃現著，睥睨世間的傲慢與狠厲。
啊~
誰在拖拽我的胳膊！
“夕顏，沒事了，別怕。”
東方白一把將她拉進懷裏，柔和地安撫著。
一聲狂野的沖天咆哮！
東方白才註意到，那眼裏滿是敵意、虎視眈眈的小黑。
方才，東方白用自己的血，破解了幻術，再加上翻山越嶺，找尋夕顏的蹤跡，實在經不起小黑的一擊，心有不甘地將她松開，示意她，與他一同離去。
她早已兩腿發軟，只得騎到小黑的背上，不知為何，埋進那滑膩蓬松的茸軟裏，異常安穩舒心。
那個時候，怎會知道，終有一天，小黑成了幽冥，親手將她埋入無底的深淵。
總之，他們共同經歷了喋血的迷霧，經歷了尖利的荊棘，經歷了石妖的迷陣，還經歷了羽族的啄食......
各色妖魔鬼怪，輪番上陣，所經種種，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一二。
夕顏的除妖法術，便是在那一路上，精進了許多。
也是在那時，她才真正對東方白的高超術法，萌生了敬意。
終於，走到了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。
東方白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她好的，她不清楚，他何時喜歡上她的，也不清楚。
只知，每次遇險，他都會將她的安危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。
“明明初見時，你那般厭惡我的，為何又肯為我那般犧牲呢？”
三年後的東方府邸內，夕顏按捺不住好奇。
他只是笑笑，素潔的衣袖，月下清潤柔和。
“夕顏，你可相信，我對你的愛，已經歷千萬年了！”
他的眉眼是那樣認真，讓她不知所措。
他竟兀自苦笑，相識以來，第一次見他苦笑。
“夕顏，你可知喜歡卻不可得的滋味嗎？”
她搖頭。
“你與道皆我所求，卻求而不得！”
“千萬年的等待，千萬年的回憶啊！”
螢光劃過，他的手裏，多了壺相思醉。
“為什麽呢？我時常問自己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。你明明就在我身邊，我卻依舊止不住對你的思念！”
一口氣飲下半壺，轉過身，眉眼戚戚。
“其實，我不叫東方白，我叫白熠。”
“而你，從來都是夕顏。”
“萬年以前，你說過，月之光華，夕之芳華，世間最美，不過如此。我便為你取名夕顏。”
他神色柔和，修長的手指，輕拂她的面頰。
“惟願生生世世，只要一縷月夕，便會浮想你的容顏。”
她能感受到他情深意切的呼吸，溫熱，緩慢。
“白熠可千變萬變，唯獨夕顏變化不得。”
他的眼裏，所思至深、所感至柔的愛意，無聲湧流。
“只因，我要永生永世，將你念在心底。”
她的心中，波瀾萬千。
不知為何，竟有滴淚垂落。
他眉頭微皺，滿眼疼惜。
“好鹹。”
她心裏湧上一股很微妙的感覺，竟是說不清，道不明。
他將剩下的半壺一飲而盡。
苦澀地笑著，笑著說，顏兒，對不起。
“今晚的一切，你不該記起。”
他薄袖一揮，她立即失去了知覺。
這一切，卻是後來到了妖界，夜夜夢中，得以重現。
她知道，那是真實的。
那些話，他切切實實地說過，她與他，也切切實實地，再一次，擦肩而過。
最真實的那次，是蒼茫山大劫那日。
她原是逃婚回去的，與小黑一起，從南往北，又是一行。
她緊隨著師兄們的身影同樣入了陣中，最後的餘光竟是東方白瞠目恐懼的神色。
世事弄人，原以為會在最後一刻看見幽冥，卻是東方白為她而來。
“啊~”四肢百骸似是要被生生撕裂，東方白死死地拽著她的手臂，口中念著陣法松落的咒語，卻被天罡兇氣刺得面目全非。
執意阻止陣法反噬，帶來了天雷滾滾，悉數劈到他的後背上。
卻仍是雙目紅腥、咬緊牙關，用盡全部力氣將她向陣法外面拉拽。
他口中的血一滴滴順著她的臉滑落。
“東方白，快放手，你會死的。”眼淚氤氳著血水哭喊道。
“夕顏，就算是死，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！”眸中的淒絕堅毅閃爍著誓死承諾。
夕顏，我會護你，一生一世。
夕顏，今生今世我絕不放開你的手。
荒原迷霧裏幽冥對她說的話悉數化為最深的厲刺，令她心碎。
幽冥許下的諾言卻是東方白踐行了的，東方白，我不能連累你，對不起，東方白，我要放手了。
“夕顏，不能放棄，天罡歸元陣法只需三人祭陣，你即便是魂飛魄散亦是白白犧牲。無論是上窮碧落還是下入黃泉，我東方白都有勇氣隨你而去。”
滿含深情的雙眸竟脆弱地落下淚來，平日裏風姿俊逸驕傲冷酷的東方公子，此時竟如一個受傷的孩子般，無助地凝望著她。
懇求著：“夕顏，求求你，不要離開我。我對你的愛已經綿延了千萬年，我用盡來生的所有幸運，承受了九百多道雷劫，方能換取一個與你相守一世的機會。夕顏，萬年以前我們便相識了。”
他眼裏的經年絕望令她驚詫不已，雷劫滾滾、綿延萬年、全部未來，只換一世相守。
東方白，原來，你不經意間的千情萬緒，竟是來自千萬年的苦等相思。
曾經以為，夕顏的今生今世定要擇一個自己喜歡的人，與他一起踏遍千山萬水。
曾經以為，一旦選擇愛他、信他，便要不顧一切追逐不息，直到剩下最後一口呼吸。
曾經以為，愛了方能相守，長痛不如短痛。
可如今這一個剎那間，她用盡最後的氣力，決心握緊東方白血痕斑駁的手。
不能放棄，她欠他的實在太多了。
幽冥已然負了她，她不能再負東方白了。
東方白，握緊我的手，我願意接受一個愛你的理由。
東方白見夕顏重拾了生還意願，將剩餘的全部靈力註入手臂，不留後路地猛然用力，生生地將她從天罡漩渦中扯了出來。
他雙手顫抖著，靈力散盡，卻依舊將她護在懷裏，生怕受到一絲傷害。
聞不到他身上淡淡的清荷香，只剩了濃濃的血腥味兒，卻是出奇的，安心。
靜靜地，在他懷裏安睡。
後來，東方白的弟弟東方曉趕到，將他們帶離。
據東方曉所言，她與東方白昏迷後，天界兩位戰神趕至，出手將陣法鎮壓，並搭救了夕顏的大師兄冉隱，只是他傷得太過嚴重，一魂三魄已滅，姬如女戰神念及夕門忠烈將其帶回天界療傷，不過即便是痊愈亦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。
天罡歸元陣已將荒原結界重新加固，妖界異類多數被殲，術法高強的妖物趁著妖界大門尚未封存之際逃離了回去。經此一役，妖界元氣大傷，至少千餘年無法再興風作浪，威脅人界安危。夕照與徒子徒孫的犧牲，換來了人間千年太平。
東方白整整睡了三個月方才醒寰，睜開疲憊的睡顏，第一句話便是“夕顏....”
手指費力地想要擡起，卻在下一刻眸中安然地放下心來。
她的手握著他的手，亦笑意盈盈地陪伴在他身側，期盼著他早日覆原。
他嘴角一抹舒心的笑容，緩緩地將她的手置於他的胸間，寶貝極了，想念極了，開懷極了。
“夕顏，今生莫要再棄我不顧了吧，我再也沒有來生可以尋你了。”
他眸中的希冀惹人心疼憐惜，她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覆上一吻：“東方白，你放心，今生今世我絕不離開你了。”
縱使你非我心中所屬又如何，爹爹與師兄可以為了人界安穩、為了無數素未謀面的陌生人，甘願魂飛魄散永不超生，從此世間再也沒有他們的蹤影與生跡。
你為我耗費了千年萬年，賠上了所有的幸運，我安心安意給你一份真心也只能報你萬一。
東方白，原諒我從前的麻木任性，只要你還願意要我，哪怕是披荊斬棘我也不會再離開你。
即便東方白待夕顏千好萬好，到了夜間，她總會不自主地想起幽冥。
他漆黑深邃的瞳孔，他低沈磁性的音色，他霸道淩厲的氣魄，無一不在她的頭腦中反覆回現。
她竭力想要將他從腦袋裏面踢出去，卻是愈加煩躁不安。
若是可以有一杯忘情水，她定要一口飲下，將他忘得幹幹凈凈。
她眼前浮現幽冥的音容笑貌時，對東方白的歉疚之感頓生。
夕顏，你欠他的太多了。
不許再想著那個無情無義的幽冥了！
這輩子，都不想再與他相見！
然而命運就是這麽喜歡捉弄人。
從前，夕顏斷然不願再入荒原，
如今，夕顏斷然不願再見幽冥，
日後，竟又撕心裂肺地，走了一遭兒。
夕顏來妖界，要從一個驕橫跋扈的女人說起。
東方鳳舞，東方白的親表妹，自小視其大表兄為天神一般的人物。
針織女紅、除妖道術，只要是東方白可能瞧上一眼的，她皆求最好。
可東方白，從來對她無意。
是故，夕顏與東方鳳舞初次相見，就感受到濃濃的敵意。
說書人口中，宮廷妃子爭寵的戲碼，日日都會在東方府邸上演。
惡女人的招數總是千篇一律，東方鳳舞卻有所不同，她，從未得逞過！
東方白在府中布下了強大結界，只要有人接近夕顏，便能感應到她身邊發生的一切。
為此，從未受過奚落的東方鳳舞，硬生生地憋了一肚子壞水兒，倒不出來。
她的恨意可想而知。
不知從哪裏，她打聽到夕顏母親的來歷，小心翼翼籌謀著，想要在關鍵時候，猛然一擊！
那是個清晨，百芳叢清香四溢柔美怡人，夕顏正采些純然香露作為沐浴香薰之用。
忽地，一陣濃重刺鼻香氣襲來。
東方鳳舞一襲眷蝶雙飛錦羅裙，頭頂鳳鸞金步搖，與那紫玉玲瓏釵碰撞得叮當作響，周邊綴著蝶形花飾，濃墨絳唇，額間一記火鳳紅蓮，嘴角微斜，似是笑意，眸中卻半是恨意半是妒意。
“哎，當今世道啊，什麽牛鬼蛇神都敢招搖過市，鄉下來的野雞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。”
遠處的人，聽著看著，許是以為她與我敘話閑聊，東方鳳舞就是有如此本事，令旁人買她的虛假帳。
側顏一瞥，東方家幾位長老正從一旁的雕欄路過，許是前往議事廳的。
幾位長老皆在，估計事情不小。
然人性便是如此，愈是急切之時，愈願摻和與己無關分明的八卦中來。
“大公子被那狐貍精蒙了心智，險些喪命，卻仍不顧我等勸阻意欲娶她過門。”誅顏長老抹了把八字胡，燦燦道。
“師兄，別的不說，那凈心般若玉是何等寶物啊，大公子都甘願冒著背叛家門輕殘重誅之罪，徑自取來給了她。唉，果真如她娘那般惑人惑心哪！”殘日長老無不忿忿地接續道。
夕顏耳力很是不錯，近些陣子不知何故，術法更勝從前了一些。
聞得幾位長老對話，夕顏心下一驚。我娘？難不成殘日長老知曉我娘的生前身後事不成？
從小到大，很少思及娘親，哪怕偶爾問起，爹爹亦只是淡淡說了句“你娘過些日子便會回來了，你且認真聽話、勤加練功，有朝一日方能與她相見。”
從此，娘親成為父親鞭策她上進的一切緣由。
她並非修煉不夠努力，也並非天資愚鈍不堪，各類咒法符語均能靈活運用，可無論秘籍心法與靈器招數有多熟悉，修為總是停滯不前，總是惹得幾位師兄為她擔憂不已。
可爹爹似乎並不著急，仿佛她的修煉瓶頸終有一日可堪突破，平日裏只要按時早晚課，任憑撒歡兒打滾兒卻是不加過問的。
那時夕顏倒是樂得自在，可亦會有失落不平之感。
時常邊摩挲小黑的胖肚皮，邊喃喃道：
我娘現在在做些什麽呢？
可是與我一般睹月思人？
今生我可還能再見她一見呢？
小黑漆黑的眸子水汪汪的，舔了舔她的手指，輕哼著，無聲的安慰，由衷的心疼。
那時的他很純粹，事事以她為主，日日與她相伴。
爹爹說過，妖，無心無情，有善有惡。
那時她便覺得奇怪至極，既是無心如何心存善念呢？
正思忖著，一陣嬌媚略柔莞的笑聲生生地刺入耳內。
“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，我記得夕妹妹母親很早便離去了吧。不過，夕妹妹莫要聽長老們的閑話，這些個老家夥大事沒著落，小事瞎操心，妹妹嫁入我東方家定會長長久久，如何會遭人嫌棄呢！”
赤紅錦袖掩不住故意狠毒。
若是旁人提起娘親，夕顏是定要問個仔細的。
可眼前這個空有一番美貌，實則昏懶膚淺的東方鳳舞算個例外，她的話只當是放屁。
她待夕顏滿腔恨意，即便是問了亦是徒然，更是不願與她言語相惡。
我轉身正待離去，卻被她一把拽住手臂，方才的奸笑即刻換成毒辣之色。
“你還真是能裝蒜啊，怎麽，還沒成為我東方家的少夫人呢，便與我擺起架子了嗎？你個小賤人，我不會放過你的！你娘那狐媚子......”
夕顏聽得她罵道娘親，頓時心下一怒。
只聽得“啊~”一聲尖利的慘叫，東方鳳舞竟重重地跌落在百米之外的硬石板上，驚得東方白與幾位長老急忙飛身查看。
“夕顏，你沒事吧！”
東方白焦慮的神色一覽無遺，全然不顧咳血昏迷的東方鳳舞。
他感應到夕顏有事，瞬間移形。
誅顏長老惡狠狠地盯著夕顏，斷定她便是罪魁禍首。
不可能，不是我，定是她有意陷害！夕顏有些驚慌失措。她身形未動如何會將東方鳳舞重傷呢！
可不知為何，覺察到體內似是有一股灼熱氣息竄至八大經絡，頃刻間便覺炙熱難耐。
“鳳舞五臟被極為精純的妖氣侵襲，方才那一震著實不輕啊。”淵仁長老如是嘆道。
其餘兩位長老早已為她輸入靈力救治開來。
東方白見夕顏額間發汗雙頰微紅，頓時眉頭一緊。
瞬間抱著她移形清涼殿，動用幻冰訣為她壓制體內橫沖直撞怪異異常的脈沖。
幻冰訣，玄門秘術之一，夕照當年逼迫夕顏將其倒背如流，夕顏不禁懷疑，難道爹爹早已預見會有今日嗎？
忍著火燒火燎的熱浪，與東方白一同施展幻冰訣，過了許久方才體溫如常。
幻冰訣之所以被列為秘術，概因有壓制妖氣之功用。
然並非玄門之人皆可修習，需得內在功法靈力高深方能有所駕馭。
夕顏暗忖，東方白能將她從天罡陣中救出，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陣法封存，可見功法深不可測，恐東方家歷代家主皆無法與之匹敵。
可夕顏打小就修行不易，任憑吃多少瓊液靈果、費多少精神氣力亦是無法突破原有境地，有時竟連無息小師侄都能使她落於下風。
可如今，為何一動怒氣便會重傷鳳舞，連幻冰訣這般高深上乘的秘術都能運用自如呢？
渾身滾燙發熱，像是妖邪之物走火入魔之時方才呈現之色。
只有兩種可能：一是她中了妖邪之術，渾渾濁氣入體方會如此。可這實在是說不通。
且先不說她自與東方白重歸南方，東方家地處仙靈之氣充沛的天機谷，經過蒼茫山結界陣法一事，再無妖孽前來作亂。
單單是那兩儀天罡陣便會將妖邪之氣盡除，故而身中妖術之念絕跡無影可循。
那便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，亦是令她不敢承認不敢相信充滿恐懼的答案：
她不是人！
換句話說，她是妖，至少是半妖。
面對她半是迷惑半是肯定的神色，東方白急於混個理由敷衍過去，卻被她一把抓著袖口不放。
近似哀求的眼神看向他，想要道出那一刻內心深處的渴望：
夕顏想知道被掩蓋的、眾人不願提及的，關於娘親的一切真相。
然而，她沈默了。
只因他眸中那抹蒼茫山上天罡陣中的驚恐之色。
他是曉得的，他自始至終都曉得。
他既已記起追逐她而去的千萬年，如何會不知曉她這一世前因後果呢？
亦或，他有參與其中？
她不忍他害怕、
不忍他執著了千萬年的希望再次落空。
不忍他再無以後。
渴望至極的神情生生地化為淡然，輕靠在他懷裏。
低吟著：“這裏好冷，出去好不好？”
似是他的微微噓氣，仿佛糾結在嗓子眼兒的心思，暫時回落下去，卻絲毫不見輕松。
抱著她回到房間，餵她飲了水，柔聲道：
“夕顏，你信我，我唯一希望的便是與你在一起，給你幸福。”滿目含情憐惜堅定。
她點了點頭，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。
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，必得不顧一切，還他一分真意。
一連數日，夕顏看似與平常無異，卻時常走神失態，不由自主。
真是奇怪，愈是想要放下，想要一切如常，愈是紛繁淩亂，心中結千千。
東方鳳舞傷勢嚴重，臥病在床已是多日，倒是無人再來找她晦氣給她臉色。
只是每次路過議事廳，都會恰巧不巧地聞得其內的爭吵聲。
“公子，這女人娶不得呀！我東方家世世代代以降妖除魔為己任，如何能容個野性十足的妖孽入咱們東方府邸呀！”
“殘日師兄所言不無道理，雖說那姑娘亦是可憐，可若是入主東方，累及我等遭受天譴事小，再弄出個蒼茫山天罡劫事大呀！只要公子肯放棄她，我等定會保她一世無虞。”向來慈和慧潔的淵仁長老嘆息道。
誅顏長老狠厲之音傳來：“淵仁師弟，是你保她，我可沒說這話，是妖孽，便當誅！必死無疑，何談入我東方家？切莫婦人之仁！”
話畢，瞪向東方白。
東方白鐵青的淩厲之色令幾位長老頗感意外。
公子向來謙和有禮運籌帷幄，待上恭謹周到，待下淡然寬和，那一臉狠厲著實令人心顫。
誅顏長老百餘歲的高齡，與東方家相識多年，最為服氣看好的便是眼前的東方白。
他自小便異常聰慧，雖與人言語不多神色冷漠，卻是從未出過何等差錯，除卻夕照那個不省心的獨女。
可眼前的大公子似是變了一個人，只要是有關那個夕顏的任何事，他皆無比上心。
平日裏此番勸說並不少見，他只是默不作聲，隨即我行我素。
可今日竟是一副緊張焦慮，聽得幾位長老的勸諫竟是一副要吃人的神色。
淵仁長老輕咳一聲，“唉，凡事皆有定數，該來的躲也躲不掉，兩位師兄莫要再為難公子了。我等既以公子為主，只需盡了勸諫責任便好，至於公子欲做何等判斷，我等悉聽尊便吧！”
原是想要退一步緩和緩和氣氛，卻不料，東方白理都不理。
神色凝重地行至門外，瞬間換成柔和之色，輕聲道：“顏兒，怎的不在房中歇息午睡，約莫個把個時辰，便又要吵著頭痛了。”
眼角盡是寵溺柔情的笑意，輕拂著耳鬢墨絲，水汪汪的俊眼似是要把她吸進去包裹起來，再不落入旁人的視野。
誅顏長老見此一幕，胡子都氣歪了，怒極。廣袖一揮，徑自離去。
殘日長老向來以其大師兄馬首是瞻，輕嘆一聲也隨之去了。
只有淵仁長老臨行前向夕顏微微致意，面色慈和如常。
東方白摩挲著她的臉頰，心疼不已，“顏兒，不必顧慮，我會護你。”
千萬年了，我千算萬算只待今生，顏兒，我絕不放手。
夕顏想要嘴角扯一扯笑意，卻不知為何只得楞在那裏，任他將她擁在懷裏。
翌日，東方府邸，仁德齋。
左右徘徊游移不定，鼓足勇氣正待叩門，仁德齋的房門卻是自己輕輕開啟。
屋內紫檀木桌前，淵仁長老正欣賞懸在墻上的名家字畫，眸中一片惋惜，輕嘆道：
“紅顏傾世，人妖殊離。”
夕顏頓住，淵仁長老口中的“紅顏”可是娘親嗎？
正待猶疑著，長老回過身來輕笑，“你這女娃的性子，與你娘倒是南轅北轍。”
“長老是我娘的舊相識嗎？”
眼裏滿是期待，手心卻是愈攥愈緊。
不，不可以聽，若是從此處得知，東方白怎麽辦，到了那時是否還有足夠的勇氣與他攜手一生？
似是看出她內心的糾結掙紮，淵仁長老緩緩道：“莫怕莫怕，該來的總會來，任誰有那通天的本領，亦逃不過命運的安排。”
夕顏神色稍緩，仍是尚未做好準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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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以後的許多許多年，夕顏總是想著：如果我知道，那是最後一次，與爹爹和師兄們作別，我一定，不會那樣任性。我寧願與他們一同灰飛煙滅，也不會離開蒼茫山下的竹屋，半步。
父親夕照、大師兄冉隱、二師兄冷雲、小師侄無息，成了巡游詩人口中的已逝英魂。
他們為護人界，以身祭陣，斷了妖人兩界往生荒原，換得世間千年太平。
夕顏與小黑隨著東方白南下的一路上經歷了重重危險。
“小心些，這裏似乎有點不對勁！”
東方白的聲音，自暗夜中飄蕩開來，夕顏將小黑緊緊地，抱在懷裏，略微有些發抖。
原以為，加緊腳步，匆忙離去，避免惹來事端。
卻不知，早已落入霧妖嬈的幻影迷境之中。
霧妖嬈，漳澤谷中修煉了千年的妖怪。
一片片神秘的鬼霧，是數不清的死者冤魂。
漆黑的夜色襲來，前方的光點兒，如星辰般閃亮，可沖進去後，卻陣陣恐懼。
眼前的景色，慘白慘白的。雙腳似是，踩著浮動的泥灘。地皮表面，呼呼冒泡兒。
幾個吐納的功夫，薄霧蒸騰，彌漫著。
夕顏嚇得瑟瑟發抖，騰出一只手，想去拽一拽東方白的衣袖，卻撲了個空，心裏更害怕了。
正所謂，幻由心生。
眼前的景象，隨著她的神思，開始變幻。
蒼茫山下的竹屋，依稀可見，看起來卻是破爛不堪，黑色陰影，飄來飄去，像極了冥府無常大哥，拘魂鎖上的陰魂。
此刻身旁，無一人可仰仗，摟緊了懷中的小黑，倒是多了幾分勇氣。
狠勁兒掐了自己幾下，抽出了幾張清明符咒，口中念念有詞。
又抽出腰間的桃木劍，比劃著。
可暗影似乎並不是針對她，而是看上了她的小黑！
她修為太低，胡亂地將符咒扔了出去，轉身，落荒而逃。
在這幻境之中，越是急切地想要逃離，越感到身後的鬼魅追得緊！
眼看一只幹癟的手，將後襟抓住，腳下一個趔趄，摔了個大前趴。
她將小黑護在懷裏，閉上眼睛，等待著下一刻的到來。
卻只覺胸前一空，小黑雙目腥紅，立在跟前，竟將那些個幻影鬼魅，一條條吸進身體！
夕顏雙眼圓睜，不可置信的那一幕發生了：
小黑的身量，逐漸變得高大修長，淺茶色的絨毛，鮮亮耀眼。
在那魅影盡消的雪白幻境中，英姿勃發，眼中閃現著，睥睨世間的傲慢與狠厲。
啊~
誰在拖拽我的胳膊！
“夕顏，沒事了，別怕。”
東方白一把將她拉進懷裏，柔和地安撫著。
一聲狂野的沖天咆哮！
東方白才註意到，那眼裏滿是敵意、虎視眈眈的小黑。
方才，東方白用自己的血，破解了幻術，再加上翻山越嶺，找尋夕顏的蹤跡，實在經不起小黑的一擊，心有不甘地將她松開，示意她，與他一同離去。
她早已兩腿發軟，只得騎到小黑的背上，不知為何，埋進那滑膩蓬松的茸軟裏，異常安穩舒心。
那個時候，怎會知道，終有一天，小黑成了幽冥，親手將她埋入無底的深淵。
總之，他們共同經歷了喋血的迷霧，經歷了尖利的荊棘，經歷了石妖的迷陣，還經歷了羽族的啄食......
各色妖魔鬼怪，輪番上陣，所經種種，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一二。
夕顏的除妖法術，便是在那一路上，精進了許多。
也是在那時，她才真正對東方白的高超術法，萌生了敬意。
終於，走到了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。
東方白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她好的，她不清楚，他何時喜歡上她的，也不清楚。
只知，每次遇險，他都會將她的安危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。
“明明初見時，你那般厭惡我的，為何又肯為我那般犧牲呢？”
三年後的東方府邸內，夕顏按捺不住好奇。
他只是笑笑，素潔的衣袖，月下清潤柔和。
“夕顏，你可相信，我對你的愛，已經歷千萬年了！”
他的眉眼是那樣認真，讓她不知所措。
他竟兀自苦笑，相識以來，第一次見他苦笑。
“夕顏，你可知喜歡卻不可得的滋味嗎？”
她搖頭。
“你與道皆我所求，卻求而不得！”
“千萬年的等待，千萬年的回憶啊！”
螢光劃過，他的手裏，多了壺相思醉。
“為什麽呢？我時常問自己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。你明明就在我身邊，我卻依舊止不住對你的思念！”
一口氣飲下半壺，轉過身，眉眼戚戚。
“其實，我不叫東方白，我叫白熠。”
“而你，從來都是夕顏。”
“萬年以前，你說過，月之光華，夕之芳華，世間最美，不過如此。我便為你取名夕顏。”
他神色柔和，修長的手指，輕拂她的面頰。
“惟願生生世世，只要一縷月夕，便會浮想你的容顏。”
她能感受到他情深意切的呼吸，溫熱，緩慢。
“白熠可千變萬變，唯獨夕顏變化不得。”
他的眼裏，所思至深、所感至柔的愛意，無聲湧流。
“只因，我要永生永世，將你念在心底。”
她的心中，波瀾萬千。
不知為何，竟有滴淚垂落。
他眉頭微皺，滿眼疼惜。
“好鹹。”
她心裏湧上一股很微妙的感覺，竟是說不清，道不明。
他將剩下的半壺一飲而盡。
苦澀地笑著，笑著說，顏兒，對不起。
“今晚的一切，你不該記起。”
他薄袖一揮，她立即失去了知覺。
這一切，卻是後來到了妖界，夜夜夢中，得以重現。
她知道，那是真實的。
那些話，他切切實實地說過，她與他，也切切實實地，再一次，擦肩而過。
最真實的那次，是蒼茫山大劫那日。
她原是逃婚回去的，與小黑一起，從南往北，又是一行。
她緊隨著師兄們的身影同樣入了陣中，最後的餘光竟是東方白瞠目恐懼的神色。
世事弄人，原以為會在最後一刻看見幽冥，卻是東方白為她而來。
“啊~”四肢百骸似是要被生生撕裂，東方白死死地拽著她的手臂，口中念著陣法松落的咒語，卻被天罡兇氣刺得面目全非。
執意阻止陣法反噬，帶來了天雷滾滾，悉數劈到他的後背上。
卻仍是雙目紅腥、咬緊牙關，用盡全部力氣將她向陣法外面拉拽。
他口中的血一滴滴順著她的臉滑落。
“東方白，快放手，你會死的。”眼淚氤氳著血水哭喊道。
“夕顏，就算是死，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！”眸中的淒絕堅毅閃爍著誓死承諾。
夕顏，我會護你，一生一世。
夕顏，今生今世我絕不放開你的手。
荒原迷霧裏幽冥對她說的話悉數化為最深的厲刺，令她心碎。
幽冥許下的諾言卻是東方白踐行了的，東方白，我不能連累你，對不起，東方白，我要放手了。
“夕顏，不能放棄，天罡歸元陣法只需三人祭陣，你即便是魂飛魄散亦是白白犧牲。無論是上窮碧落還是下入黃泉，我東方白都有勇氣隨你而去。”
滿含深情的雙眸竟脆弱地落下淚來，平日裏風姿俊逸驕傲冷酷的東方公子，此時竟如一個受傷的孩子般，無助地凝望著她。
懇求著：“夕顏，求求你，不要離開我。我對你的愛已經綿延了千萬年，我用盡來生的所有幸運，承受了九百多道雷劫，方能換取一個與你相守一世的機會。夕顏，萬年以前我們便相識了。”
他眼裏的經年絕望令她驚詫不已，雷劫滾滾、綿延萬年、全部未來，只換一世相守。
東方白，原來，你不經意間的千情萬緒，竟是來自千萬年的苦等相思。
曾經以為，夕顏的今生今世定要擇一個自己喜歡的人，與他一起踏遍千山萬水。
曾經以為，一旦選擇愛他、信他，便要不顧一切追逐不息，直到剩下最後一口呼吸。
曾經以為，愛了方能相守，長痛不如短痛。
可如今這一個剎那間，她用盡最後的氣力，決心握緊東方白血痕斑駁的手。
不能放棄，她欠他的實在太多了。
幽冥已然負了她，她不能再負東方白了。
東方白，握緊我的手，我願意接受一個愛你的理由。
東方白見夕顏重拾了生還意願，將剩餘的全部靈力註入手臂，不留後路地猛然用力，生生地將她從天罡漩渦中扯了出來。
他雙手顫抖著，靈力散盡，卻依舊將她護在懷裏，生怕受到一絲傷害。
聞不到他身上淡淡的清荷香，只剩了濃濃的血腥味兒，卻是出奇的，安心。
靜靜地，在他懷裏安睡。
後來，東方白的弟弟東方曉趕到，將他們帶離。
據東方曉所言，她與東方白昏迷後，天界兩位戰神趕至，出手將陣法鎮壓，並搭救了夕顏的大師兄冉隱，只是他傷得太過嚴重，一魂三魄已滅，姬如女戰神念及夕門忠烈將其帶回天界療傷，不過即便是痊愈亦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。
天罡歸元陣已將荒原結界重新加固，妖界異類多數被殲，術法高強的妖物趁著妖界大門尚未封存之際逃離了回去。經此一役，妖界元氣大傷，至少千餘年無法再興風作浪，威脅人界安危。夕照與徒子徒孫的犧牲，換來了人間千年太平。
東方白整整睡了三個月方才醒寰，睜開疲憊的睡顏，第一句話便是“夕顏....”
手指費力地想要擡起，卻在下一刻眸中安然地放下心來。
她的手握著他的手，亦笑意盈盈地陪伴在他身側，期盼著他早日覆原。
他嘴角一抹舒心的笑容，緩緩地將她的手置於他的胸間，寶貝極了，想念極了，開懷極了。
“夕顏，今生莫要再棄我不顧了吧，我再也沒有來生可以尋你了。”
他眸中的希冀惹人心疼憐惜，她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覆上一吻：“東方白，你放心，今生今世我絕不離開你了。”
縱使你非我心中所屬又如何，爹爹與師兄可以為了人界安穩、為了無數素未謀面的陌生人，甘願魂飛魄散永不超生，從此世間再也沒有他們的蹤影與生跡。
你為我耗費了千年萬年，賠上了所有的幸運，我安心安意給你一份真心也只能報你萬一。
東方白，原諒我從前的麻木任性，只要你還願意要我，哪怕是披荊斬棘我也不會再離開你。
即便東方白待夕顏千好萬好，到了夜間，她總會不自主地想起幽冥。
他漆黑深邃的瞳孔，他低沈磁性的音色，他霸道淩厲的氣魄，無一不在她的頭腦中反覆回現。
她竭力想要將他從腦袋裏面踢出去，卻是愈加煩躁不安。
若是可以有一杯忘情水，她定要一口飲下，將他忘得幹幹凈凈。
她眼前浮現幽冥的音容笑貌時，對東方白的歉疚之感頓生。
夕顏，你欠他的太多了。
不許再想著那個無情無義的幽冥了！
這輩子，都不想再與他相見！
然而命運就是這麽喜歡捉弄人。
從前，夕顏斷然不願再入荒原，
如今，夕顏斷然不願再見幽冥，
日後，竟又撕心裂肺地，走了一遭兒。
夕顏來妖界，要從一個驕橫跋扈的女人說起。
東方鳳舞，東方白的親表妹，自小視其大表兄為天神一般的人物。
針織女紅、除妖道術，只要是東方白可能瞧上一眼的，她皆求最好。
可東方白，從來對她無意。
是故，夕顏與東方鳳舞初次相見，就感受到濃濃的敵意。
說書人口中，宮廷妃子爭寵的戲碼，日日都會在東方府邸上演。
惡女人的招數總是千篇一律，東方鳳舞卻有所不同，她，從未得逞過！
東方白在府中布下了強大結界，只要有人接近夕顏，便能感應到她身邊發生的一切。
為此，從未受過奚落的東方鳳舞，硬生生地憋了一肚子壞水兒，倒不出來。
她的恨意可想而知。
不知從哪裏，她打聽到夕顏母親的來歷，小心翼翼籌謀著，想要在關鍵時候，猛然一擊！
那是個清晨，百芳叢清香四溢柔美怡人，夕顏正采些純然香露作為沐浴香薰之用。
忽地，一陣濃重刺鼻香氣襲來。
東方鳳舞一襲眷蝶雙飛錦羅裙，頭頂鳳鸞金步搖，與那紫玉玲瓏釵碰撞得叮當作響，周邊綴著蝶形花飾，濃墨絳唇，額間一記火鳳紅蓮，嘴角微斜，似是笑意，眸中卻半是恨意半是妒意。
“哎，當今世道啊，什麽牛鬼蛇神都敢招搖過市，鄉下來的野雞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。”
遠處的人，聽著看著，許是以為她與我敘話閑聊，東方鳳舞就是有如此本事，令旁人買她的虛假帳。
側顏一瞥，東方家幾位長老正從一旁的雕欄路過，許是前往議事廳的。
幾位長老皆在，估計事情不小。
然人性便是如此，愈是急切之時，愈願摻和與己無關分明的八卦中來。
“大公子被那狐貍精蒙了心智，險些喪命，卻仍不顧我等勸阻意欲娶她過門。”誅顏長老抹了把八字胡，燦燦道。
“師兄，別的不說，那凈心般若玉是何等寶物啊，大公子都甘願冒著背叛家門輕殘重誅之罪，徑自取來給了她。唉，果真如她娘那般惑人惑心哪！”殘日長老無不忿忿地接續道。
夕顏耳力很是不錯，近些陣子不知何故，術法更勝從前了一些。
聞得幾位長老對話，夕顏心下一驚。我娘？難不成殘日長老知曉我娘的生前身後事不成？
從小到大，很少思及娘親，哪怕偶爾問起，爹爹亦只是淡淡說了句“你娘過些日子便會回來了，你且認真聽話、勤加練功，有朝一日方能與她相見。”
從此，娘親成為父親鞭策她上進的一切緣由。
她並非修煉不夠努力，也並非天資愚鈍不堪，各類咒法符語均能靈活運用，可無論秘籍心法與靈器招數有多熟悉，修為總是停滯不前，總是惹得幾位師兄為她擔憂不已。
可爹爹似乎並不著急，仿佛她的修煉瓶頸終有一日可堪突破，平日裏只要按時早晚課，任憑撒歡兒打滾兒卻是不加過問的。
那時夕顏倒是樂得自在，可亦會有失落不平之感。
時常邊摩挲小黑的胖肚皮，邊喃喃道：
我娘現在在做些什麽呢？
可是與我一般睹月思人？
今生我可還能再見她一見呢？
小黑漆黑的眸子水汪汪的，舔了舔她的手指，輕哼著，無聲的安慰，由衷的心疼。
那時的他很純粹，事事以她為主，日日與她相伴。
爹爹說過，妖，無心無情，有善有惡。
那時她便覺得奇怪至極，既是無心如何心存善念呢？
正思忖著，一陣嬌媚略柔莞的笑聲生生地刺入耳內。
“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，我記得夕妹妹母親很早便離去了吧。不過，夕妹妹莫要聽長老們的閑話，這些個老家夥大事沒著落，小事瞎操心，妹妹嫁入我東方家定會長長久久，如何會遭人嫌棄呢！”
赤紅錦袖掩不住故意狠毒。
若是旁人提起娘親，夕顏是定要問個仔細的。
可眼前這個空有一番美貌，實則昏懶膚淺的東方鳳舞算個例外，她的話只當是放屁。
她待夕顏滿腔恨意，即便是問了亦是徒然，更是不願與她言語相惡。
我轉身正待離去，卻被她一把拽住手臂，方才的奸笑即刻換成毒辣之色。
“你還真是能裝蒜啊，怎麽，還沒成為我東方家的少夫人呢，便與我擺起架子了嗎？你個小賤人，我不會放過你的！你娘那狐媚子......”
夕顏聽得她罵道娘親，頓時心下一怒。
只聽得“啊~”一聲尖利的慘叫，東方鳳舞竟重重地跌落在百米之外的硬石板上，驚得東方白與幾位長老急忙飛身查看。
“夕顏，你沒事吧！”
東方白焦慮的神色一覽無遺，全然不顧咳血昏迷的東方鳳舞。
他感應到夕顏有事，瞬間移形。
誅顏長老惡狠狠地盯著夕顏，斷定她便是罪魁禍首。
不可能，不是我，定是她有意陷害！夕顏有些驚慌失措。她身形未動如何會將東方鳳舞重傷呢！
可不知為何，覺察到體內似是有一股灼熱氣息竄至八大經絡，頃刻間便覺炙熱難耐。
“鳳舞五臟被極為精純的妖氣侵襲，方才那一震著實不輕啊。”淵仁長老如是嘆道。
其餘兩位長老早已為她輸入靈力救治開來。
東方白見夕顏額間發汗雙頰微紅，頓時眉頭一緊。
瞬間抱著她移形清涼殿，動用幻冰訣為她壓制體內橫沖直撞怪異異常的脈沖。
幻冰訣，玄門秘術之一，夕照當年逼迫夕顏將其倒背如流，夕顏不禁懷疑，難道爹爹早已預見會有今日嗎？
忍著火燒火燎的熱浪，與東方白一同施展幻冰訣，過了許久方才體溫如常。
幻冰訣之所以被列為秘術，概因有壓制妖氣之功用。
然並非玄門之人皆可修習，需得內在功法靈力高深方能有所駕馭。
夕顏暗忖，東方白能將她從天罡陣中救出，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陣法封存，可見功法深不可測，恐東方家歷代家主皆無法與之匹敵。
可夕顏打小就修行不易，任憑吃多少瓊液靈果、費多少精神氣力亦是無法突破原有境地，有時竟連無息小師侄都能使她落於下風。
可如今，為何一動怒氣便會重傷鳳舞，連幻冰訣這般高深上乘的秘術都能運用自如呢？
渾身滾燙發熱，像是妖邪之物走火入魔之時方才呈現之色。
只有兩種可能：一是她中了妖邪之術，渾渾濁氣入體方會如此。可這實在是說不通。
且先不說她自與東方白重歸南方，東方家地處仙靈之氣充沛的天機谷，經過蒼茫山結界陣法一事，再無妖孽前來作亂。
單單是那兩儀天罡陣便會將妖邪之氣盡除，故而身中妖術之念絕跡無影可循。
那便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，亦是令她不敢承認不敢相信充滿恐懼的答案：
她不是人！
換句話說，她是妖，至少是半妖。
面對她半是迷惑半是肯定的神色，東方白急於混個理由敷衍過去，卻被她一把抓著袖口不放。
近似哀求的眼神看向他，想要道出那一刻內心深處的渴望：
夕顏想知道被掩蓋的、眾人不願提及的，關於娘親的一切真相。
然而，她沈默了。
只因他眸中那抹蒼茫山上天罡陣中的驚恐之色。
他是曉得的，他自始至終都曉得。
他既已記起追逐她而去的千萬年，如何會不知曉她這一世前因後果呢？
亦或，他有參與其中？
她不忍他害怕、
不忍他執著了千萬年的希望再次落空。
不忍他再無以後。
渴望至極的神情生生地化為淡然，輕靠在他懷裏。
低吟著：“這裏好冷，出去好不好？”
似是他的微微噓氣，仿佛糾結在嗓子眼兒的心思，暫時回落下去，卻絲毫不見輕松。
抱著她回到房間，餵她飲了水，柔聲道：
“夕顏，你信我，我唯一希望的便是與你在一起，給你幸福。”滿目含情憐惜堅定。
她點了點頭，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。
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，必得不顧一切，還他一分真意。
一連數日，夕顏看似與平常無異，卻時常走神失態，不由自主。
真是奇怪，愈是想要放下，想要一切如常，愈是紛繁淩亂，心中結千千。
東方鳳舞傷勢嚴重，臥病在床已是多日，倒是無人再來找她晦氣給她臉色。
只是每次路過議事廳，都會恰巧不巧地聞得其內的爭吵聲。
“公子，這女人娶不得呀！我東方家世世代代以降妖除魔為己任，如何能容個野性十足的妖孽入咱們東方府邸呀！”
“殘日師兄所言不無道理，雖說那姑娘亦是可憐，可若是入主東方，累及我等遭受天譴事小，再弄出個蒼茫山天罡劫事大呀！只要公子肯放棄她，我等定會保她一世無虞。”向來慈和慧潔的淵仁長老嘆息道。
誅顏長老狠厲之音傳來：“淵仁師弟，是你保她，我可沒說這話，是妖孽，便當誅！必死無疑，何談入我東方家？切莫婦人之仁！”
話畢，瞪向東方白。
東方白鐵青的淩厲之色令幾位長老頗感意外。
公子向來謙和有禮運籌帷幄，待上恭謹周到，待下淡然寬和，那一臉狠厲著實令人心顫。
誅顏長老百餘歲的高齡，與東方家相識多年，最為服氣看好的便是眼前的東方白。
他自小便異常聰慧，雖與人言語不多神色冷漠，卻是從未出過何等差錯，除卻夕照那個不省心的獨女。
可眼前的大公子似是變了一個人，只要是有關那個夕顏的任何事，他皆無比上心。
平日裏此番勸說並不少見，他只是默不作聲，隨即我行我素。
可今日竟是一副緊張焦慮，聽得幾位長老的勸諫竟是一副要吃人的神色。
淵仁長老輕咳一聲，“唉，凡事皆有定數，該來的躲也躲不掉，兩位師兄莫要再為難公子了。我等既以公子為主，只需盡了勸諫責任便好，至於公子欲做何等判斷，我等悉聽尊便吧！”
原是想要退一步緩和緩和氣氛，卻不料，東方白理都不理。
神色凝重地行至門外，瞬間換成柔和之色，輕聲道：“顏兒，怎的不在房中歇息午睡，約莫個把個時辰，便又要吵著頭痛了。”
眼角盡是寵溺柔情的笑意，輕拂著耳鬢墨絲，水汪汪的俊眼似是要把她吸進去包裹起來，再不落入旁人的視野。
誅顏長老見此一幕，胡子都氣歪了，怒極。廣袖一揮，徑自離去。
殘日長老向來以其大師兄馬首是瞻，輕嘆一聲也隨之去了。
只有淵仁長老臨行前向夕顏微微致意，面色慈和如常。
東方白摩挲著她的臉頰，心疼不已，“顏兒，不必顧慮，我會護你。”
千萬年了，我千算萬算只待今生，顏兒，我絕不放手。
夕顏想要嘴角扯一扯笑意，卻不知為何只得楞在那裏，任他將她擁在懷裏。
翌日，東方府邸，仁德齋。
左右徘徊游移不定，鼓足勇氣正待叩門，仁德齋的房門卻是自己輕輕開啟。
屋內紫檀木桌前，淵仁長老正欣賞懸在墻上的名家字畫，眸中一片惋惜，輕嘆道：
“紅顏傾世，人妖殊離。”
夕顏頓住，淵仁長老口中的“紅顏”可是娘親嗎？
正待猶疑著，長老回過身來輕笑，“你這女娃的性子，與你娘倒是南轅北轍。”
“長老是我娘的舊相識嗎？”
眼裏滿是期待，手心卻是愈攥愈緊。
不，不可以聽，若是從此處得知，東方白怎麽辦，到了那時是否還有足夠的勇氣與他攜手一生？
似是看出她內心的糾結掙紮，淵仁長老緩緩道：“莫怕莫怕，該來的總會來，任誰有那通天的本領，亦逃不過命運的安排。”
夕顏神色稍緩，仍是尚未做好準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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